灯花
青玉坛惊变的那个夜晚，沉夜凄厉，风云暗涌。
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陡然变得狰狞，饮着血笑得妖艳。
每个人，每个人都是如此虚伪。楚楚衣冠，谈笑晏晏，又、有何用！人本鄙劣，无有例外。不如，不如将你们，一、一、杀、尽——
江都昌平客栈。
二楼的客房中，一盏孤灯摇曳着影子，百里屠苏坐在茶桌旁，手握茶盏，没有表情地将它摆在嘴边，保持着诡异的姿势，不饮亦不放下。
月华如衫，冰冷地披在少年肩上，让人愈冷得发抖。
好似，曾经有人，将长衫披到自己肩上，眉目温柔：“夜凉风寒，少侠早些休息。”须臾间，一模一样容颜交叠，“百里少侠是指你母亲之事？呵呵，这却怪我不好，忍不住同你开了一个小小玩笑。”怎会如此，怎可、如此……
不要想。
双拳紧握，茶盏受不得如此大力而有些变形。百里屠苏眼里血丝颜色越发浓重。抠进肉里的指甲硌得手掌生疼，然而越疼便刺得越深。肉体的疼痛让浸血的心有了一丝缓和。唯有这样，才或许能挥去那不想见到的身影。
咚、咚咚。
……
“百里公子？”门外是红玉的声音。
闭眼，再睁眼。将茶盏摆回桌上，百里屠苏恢复了平日的淡漠。
开门。
“何事。”
“百里公子。”红玉关切地浅笑道，“见公子仍未熄灯，便带了些宵夜过来。若有打扰，还请公子见谅。”
屠苏摇头，道了句“有劳”，请红玉进屋。
摆下一碟丹桂花糕，一碗清茶。红玉留意到台上茶盏上的裂纹，敛了微笑，目光深沉地望着少年隐忍的身影。
“公子……”红玉颔首，“少恭之事，换作谁亦难以释怀，还望公子……莫要过于勉强。”
“……”百里屠苏紧咬后牙，神色不尽悲哀。
红玉默叹，继续道：“情之一字，外人无法评说，更无对错之论。”
“我……”屠苏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力，“不知道……”
“旧时欢故然难忘，却已成烟云。”红玉亦有哀色，“公子现在该明白，欧阳少恭 并不是你所想——”
“不……”屠苏听到其人姓名，汹涌便再不能抑制，冲口而出，“不要说了……”
红玉惨淡一笑：“夜深，红玉不便叨扰过久，便告辞了。”
屠苏漠然点头。
他不知道红玉是怎样走出房门的，因为那时，屠苏在挣扎中做了决定——去青玉坛。
听着红玉渐远的脚步声，百里屠苏有些恍惚。他还记得上次到江都之时，红玉见他与先生牵连过密，而叙说欧阳少恭令人生疑。他却……更相信那个人。
百里屠苏仔细感受着心中的血是如何残忍地滴着，痛到极致，便生出了痛快。
红玉的脚步声消失。
屠苏带上打好没几日的佩剑墨阳，推门而去。
青玉坛上层。琴台。
夜幕下，那一袭黄衣尤为醒目。
欧阳少恭优雅抚琴，带着一丝嘲讽笑意。
“先生……”百里屠苏蹋上高台。一路杀妖走来，剑上还滴着血。
琴声未住。
少恭笑道：“没想到，少侠还会再来。”
“……”屠苏走到那人身边。
“坐吧。”少恭略微抬头，冷笑看着来人，“不知少侠还有何赐教？”
“……有东西，方才来不及给先生。”屠苏拿出方盒，“一天一个，除却在乌蒙灵谷的那几日。”
少恭接过盒子，轻笑：“甜心糕？”随手放在一边，“多谢。”
百里屠苏紧挨着少恭坐下，侧着头，能感觉到欧阳少恭的呼吸。
这种感觉，曾经是多么温暖。
而此刻，离得再近亦是遥远。
欧阳少恭转头，看着少年满是伤痛的眼睛，不禁笑意更深，托起少年下额，吻下去。
屠苏惊诧，挣扎几番，却被欧阳少恭更加紧拥怀中。
泪水终于沿着眼角涌出。这不真实的感觉，又能贪恋多久？
他若是真想推开他，一定可以做到。只是有时身不能胜心。
“你哭了。”欧阳少恭略微松开怀中人，饶有趣味地笑道。
百里屠苏猛得抬手，将面前人紧紧抱住。他只怕错过这一回，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。
这是……最后一次相拥。
内心的委屈，惊惶的无助，曾经都可以被这眼前人一语安抚。
曾经二字何其伤人。
如今，他心中的依托变作使他绝望的源头，他又该如何面对。
“少侠当真有趣。”少恭笑得淡然，甚至是轻快。
“少恭……”屠苏沉吟，字字绞心，“你可曾、可曾真心？”
“呵，这又有何紧要~”少恭抚着少年的碎发。
“说！”屠苏咽泪。
“依少侠看，欧阳少恭可会还有真心？”轻佻语气，满不介怀。
百里屠苏黯然，然而忍过心下的疼痛，正色答道：“……会。”
欧阳少恭掠过一瞬伤怀的神色，却只一瞬，便又被微笑淹没：“那少侠便当在下是真心吧。”
“呵……如此甚好……”百里屠苏竟也微笑起来。
这笑容犹如彼岸花，惊艳美丽，染着血色。
刹那，松开双臂，拔剑出鞘，刺入对面人心口！
打翻了琴台边的方盒。
从来都不曾有，现在没有，以后更不会有。
什么都没有了，不要了，不如就此消失。
“屠苏……”暗红的血涓涓地涌出，欧阳少恭却没有惊讶，也没有了笑容，“你认为，这样便可以杀死我么？”
“……”
广袖一挥，剑与执剑的人一同弹开。
“元勿，送客。”
冷夜如故。
送走的人，不再是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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